请不要把我埋葬在“新闻联播”里 —— 重温《楚门的世界》

11月 2nd, 2012 § 请不要把我埋葬在“新闻联播”里 —— 重温《楚门的世界》已关闭评论 § permalink

 
“早上好,顺便预祝午安和晚安。”每天,楚门都这样以他标志性的笑容开始崭新的一天,他开朗、乐观、幸福,但他不知道,十七亿观众正注视着他,他其实是位“演员”。某天,楚门偶遇离世多年的父亲,由此产生疑惑,他想起他的初恋 —— 罗兰,想起罗兰所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之后,虚设的电梯、飞往斐济的飞机、突然故障的火车、“走不远”的道路、摩可可饮料、死而复生的父亲…… 楚门愈加感觉到,他生活在一场“阴谋”里。
 
这时,摆在楚门面前的是一个残酷的问题:离开,还是留下?离开,他将面临一个全然不同的环境,他会失去与他生活几十年的朋友,甚至一切的一切;但若留下,则意味着他将继续生活在“虚假”之中。
 
我们的直觉排斥虚假,但问题是,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在楚门逃离剧场之时,制片人克里斯托(Christof)这样劝告:“外面的世界比我虚构的世界更不真实,同样的谎言、虚伪,但在我的世界,你不必害怕。”无独有偶,影片《牛津杀手》也有一段类似的对白:“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赝品收集地 … 在这里,我觉得很轻松,没有人欺骗我,实际上,这是世界上包含真相最多的地方,我们有一个绝对真理,所有事物都是假的,在这些墙的外面,没有人会对任何事情有把握。”
 
克里斯托所言非虚,“离开”就远离了虚假?不尽然。反过来,“留下”就真的意味着虚假?很难说。
 
有个关于机器人是否具有人类智能的测试,亦即图灵测试(Turing Test)①,说的是,测试者(人)在与被测试者(机器)隔离的情况下,通过一些装置向被测者随意提问,如果测试者不能判断是人在回答,还是机器在回答,那么这台机器就通过了测试,并认为具有人类智能。藉此思路,我们可以进行一个类似的测试(不妨称之为:楚门测试,Truman Test):一个人(测试者),一个生活场景(被测试者),如果这个人在此场景生活足够长的时间后,无法辨认这是真实生活还是虚构的一场戏,那么就可以认为,这一生活场景是真实的。
 
在这一意义上,《楚门秀》就是一个真实的生活。克里斯托解释说:“楚门虽然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但他自己本身却半点不假,没有脚本或提词卡,这是生活实录。”楚门的爱妻,梅莉(Meryl)说道:“我的生活没有分所谓的私底下或是电视上,《楚门秀》就是我的人生,这是一种理想的生活,而且非常幸福。”楚门的朋友,马龙(Marion)同样持此观点:“全是真实的,没有半点虚假,这场秀绝对不假,只是经过设计。”
 
《楚门秀》不同于其他影剧,没有人告诉楚门要表演什么,如何表演。在剧中,楚门可以自由言说,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只要不离开海景镇),就像正常人一样。最要命的是,这虽是一场戏,一个虚构的生活,但它同样能提供人们最为渴望的东西,幸福!这里有爱情,有亲情,有友谊,有事业,有梦想,有挑战,有偶然性 …… 甚至还有性。所有的这些都使得《楚门秀》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真与假的界限,如果没有那次特别的意外,楚门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然而,无论机器程序如何聪明地狡猾地欺骗了人类,在本体论意义上,机器终究还是机器。同样的,无论虚构的生活如何逼真、生动,虚构的生活终究无法与真实生活相比拟。我们能隐约感觉到,在虚构的生活中,即便能得到同样的生活体验,剧中的“我”和真实的“我”其实并不同一。病了的苏格拉底和康复了的苏格拉底毕竟很不一样。②
 
文艺复兴以后,人们的目光逐渐由神性转向人性,心灵全面开放,人开始成为精神主体。特别地,牛顿的革命让人们越来越相信人类其实是可以驾驭自然的,而且“不需要上帝”③,而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④更是让主体性(subjectivity)深入人心,人们相信自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自己是自己精神的权威,“人是万物的尺度”,甚至干脆说,“我”就是尺度。如今,这些观念不仅已经普遍化,而且非常自然地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
 
其实,古往今来,人们至始至终都在关注着自我(ego),如周濂所言:“某种意义上,人生就是一场彻底的清算,一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一个也许永远都没有标准答案的‘认识你自己’的追问。”“我是谁”,这是一个俗到无以复加的问题,在历史上已被人们无数次讨论,然而,事实上,这类问题及其讨论至今仍在重复,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无可回避,因为,我们就生活在这些问题及其答案之中。薛定谔甚至认为“我是谁”是人类所有精神追求的真正源泉。我很感兴趣楚门会怎样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当楚门知道自己的境遇后,楚门会怎样看待“楚门”,楚门还会坚定地说“楚门就是我,我就是楚门”吗?
 
虚构的生活削弱了自我,同时剥夺了生活的意义。虽然楚门一直都很自由,但他毕竟在剧组的控制之下,剧组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楚门的生活,例如,剧组曾无情地夺走他所深爱着的父亲和初恋情人。在一个受控制的生活里,自由和幸福其实是一种幻觉。我们不妨回想一下经典机械论对伦理及生活意义产生的冲击。如果拉普拉斯所言为真,世界是决定论(determinism)的,那么,自由、意志、理性、价值等将荡然无存。在一个决定论的世界里,人们不再有欲望,不再喜怒哀乐;人们将生无所求,死无所惧;人们对未来没有期许,因为无从期许;人们不再思维,因为无从思维。这样,生活就没意思了,生活意义被消解,而其后果恐怕是灾难性的,不难理解为何无数哲人这般殚精竭虑,极其不安地修补着机械论世界观,“生活死了”比“上帝死了”要糟糕得多。克里斯托给楚门许诺一个“不必害怕”的世界,但这个世界没有意义,没有价值。
 
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处境会好于楚门吗?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能自信地回答“我是谁”,并“是我所是”地生活么?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能“自由”地开拓生活意义吗?
 
我们的世界或许是真实的,但我们却没有理由感到乐观。我愿意再次重复克里斯托的所言:“外面的世界比我虚构的世界更不真实,同样的谎言、虚伪……”地沟油、有毒牛奶、豆腐渣工程、腐败、贿选、新闻失真、司法黑幕、作秀 …… 所有的这些都深深地打击着人们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我们不相信政府,不相信红十字会,不相信爱情,甚至连不慎跌倒的老人都不敢信任。我们的世界是真实的,但我们彼此却不信任,深深地不信任,而一个彼此不信任的世界会是“真实”的么?
 
另一方面,在我们的世界里,或许没有超越性的他者控制着我们,但我们却受制于自己,我们受制于自己的欲望,受制于自己所创造的种种观念,我们将自己深深地束缚在所谓的“现代性”(modernity)之中。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发展观念、进化观念、功利主义、科学主义、机械主义、消费主义…… 人们制造观念的本领丝毫不弱于上帝,然而,如后现代主义所批评的那样,这些观念不幸使得人们的思维片面化与教条化,同时导致人们世界观的破碎,以及人文思想的衰落和生态文化的失衡。
 
在寻常生活中,常人并不容易觉察到这些观念对自己的“欺骗”,原因在于,当我们相信这些观念,我们就以此为标准去衡量其他观念,这样,自己所坚信的观念显然总是正确的,而“异己”则总是错误,于是,我们一直固执己见(哪怕它荒诞无比),此时,我们就已然被“观念”控制了。事实上,没有一种观念在理性上是可以自明(self-evident)的,哲学对自相关(self-reference)的论辩已经无可辩驳地证明任何观念都有其固有的局限。可惜的是,人们往往不清楚也不在乎观念的限度,特别地,在很多时候,人们接受某种观念并不是基于理性思考,而仅仅是因为“别人也这么认为”。这种对观念的盲从使得大众非常容易陷于观念迷局之中。哲学家飞不出蝇瓶⑤,普罗大众更加逃离不了观念的牢笼。
 
笛卡尔认为不可怀疑的我思(cogito)证明了主体的绝对自由,而实际上,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幻觉,“我思”的确是自由的,但“我思”的产物却不知不觉中束缚了“我思”及“我之存在”。人们自作聪明地在观念世界中寻找自我,却反而让自我迷失在观念世界中。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与此类似的还有时尚。我们知道,其实每个人都在关切着自我,都有着一定程度的表达自我的冲动,都希望通过个性以强化自我的存在感,时尚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求。关于时尚的分析,西美尔有段深刻的洞见:“时尚的本质是分界和模仿,是普通大众向更高的阶层显露自己一种方式”,“时尚对于那些微不足道、没有能力凭借自身努力达到个性化的人而言是一种补偿,因为时尚使得他们能够加入有特色的群体并且仅仅凭着时尚而在公众意识中获得关注。”(参见[6])普通大众通过模仿时尚而加入有特色的群体,使得自己和周围人有了分界,这种分界让人们至少在心理上觉得自己有个性。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时尚貌似表达个性,却是最没有个性的表达方式,因为大多数人都在模仿。时尚的这种悖论性不仅无法成就自我,反而使自我变得面目不清,让那个最纯真的“自我”消失殆尽。
 
此外,还有一点不得不察。这是一个万物皆商的年代,赵汀阳指出,“全球化时代又是一个无限商业策划的时代,这暗含着一个从征服物质到征服心灵的基本转向”,商业追求利润最大化,而利润最大化的途径之一是大批量生产并无限扩大销售,无限扩大销售就必须吸引大量顾客,而实际上,人们并不需要购买那么多的商品,这样,商业就必须设法说服尽可能多的人相信那些生活上不太需要的东西其实是生活所需要的,那些看起来不太值钱的东西其实是特别值钱的。“根据这样的动机,商业关心的是心灵的弱点,而不是心灵的优越性,因为只有弱点才能够被利用”。为说服大众,为迎合大多数人,商业试图构造并推广一种以平庸为最好价值的社会普遍观念。(参见[4])。平庸观念不仅克服了曲高和寡的传播难题,同时戏剧性给赋予人们“高贵”的幻觉(与时尚类似)。卡尔·克劳斯在批评煽动家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煽动家的秘诀就是表现得像他的听众一样愚蠢,好让这些人觉得自己像他一样聪明,商业的“平庸”策略对人们的煽动正是利用了大众的这种心理弱点,它以一种欲擒故纵的方式将心灵平庸化,进而将人商品化。在物质的诱惑和商业策略的迷惑下,人们常常忘却自己的真正需求,盲目地奔走于无尽的消费链中,以一种癫狂的状态把“自我”及生活意义消费掉了。
 
……
 
楚门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但楚门本身却并不假,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但我们本身却可能不“真”。现代性(modernity)强调自我,而讽刺的是,现代人无限扩张自我之时,却反而丧失了“真”的自我。现代人对自我的丧失不仅不是因为放弃了自我,而恰恰是把“自我”过分观念化、规范化、商品化、平庸化,这点应当引起我们的深思。如何反思当下的生活状况,如何走出现代文明所构造的迷梦,我相信,这是一个具有实际意义的当代问题。
 
“早上好,顺便预祝午安和晚安。”楚门带着标志性的笑容离开了剧场。不过,当楚门来到我们这个世界,他会后悔吗?这里依然充斥着虚伪、谎言和人性的罪恶,这里依然不能让我们自信地回答“我是谁”,这里依然无法保证每个人都能是其所是地生活,这里依然不能让每个人都能自由地开拓生活的意义。但我相信,在虚构的生活和充斥着虚假的真实生活之间,他仍然会选择后者,因为后者即便很糟糕,它仍有改变的可能。对我们来说,无论是否喜欢这个世界,我们都不能像楚门一样潇洒地离开,我们只能选择改变,改变自己,改变世界。或许,我们所需做的是,追随内心最本真的渴求,拥抱世界,创作一个使心灵得以卓越的真实生活。
 
有个微博段子很是可爱:“我有一个梦想,永远生活在新闻联播里,那里的孩子都能上得起学,穷人都能看得起病,百姓住每月77 元的廉租房,工资增长11%,大学生就业率达到99%。我有一个梦想:永远生活在新闻联播里,那里物价不涨,道路不堵,环境改善,犯罪伏法。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将我埋葬在新闻联播里。”
 
如果某天楚门也在织微博,也看了这个段子,我想,他也许会这样回复:“你好,世界。你虽丑陋,但很迷人,因为我相信,你终究会变得美丽。如有一天,我老无所依,我愿让尸骨散落大地,因为我喜欢这个世界的真实。请不要把我埋葬在‘新闻联播’⑥里。”

 

 

 
注释:
① 1950年,阿兰·图灵在《心灵》(Mind)杂志发表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论文:《计算机器和智能》 。文章认为“机器能不能思考”可等效为“机器能不能通过他设计的图灵测试”,如果机器能通过这个测试,则可以认为此机器具有思维能力。
② 一个关于同一性悖论的著名讨论:如果病了的苏格拉底与康复了的苏格拉底是等同的,那么病了的苏格拉底所具有的每一个特征就被康复了的苏格拉底所具有。但那样的话,健康的苏格拉底仍然是病了的。
③ 牛顿经典理论描述了一个机械的、决定论的世界图景,拉普拉斯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拉普拉斯妖。据说拿破仑看了拉普拉斯的著作后,疑惑地问拉普拉斯为何他的书中从未提及上帝,拉普拉斯回答说,在他的理论体系里,不需要上帝。
④ 在康德之前,知识的正确与否,取决于知识是否和客观事实吻合,无论是经验论还是唯理论,主体都在围绕客体转。然而,经验主义常常导向怀疑主义,而理性主义则不得不面对着无穷论证。康德为克服主客二元在认识论上的难题,创造性地让客体绕着主体转,这一转变,康德自诩为哲学上的“哥白尼式革命”。对此,赵汀阳有个有意思的评论:“哥白尼纠正了一个错觉,而康德却制造了一个错觉,使人们误以为世界以人为中心。”
⑤ 维特根斯坦曾把哲学比喻为在瓶子里找不到出路的苍蝇,在瓶子里乱飞。
⑥ 一种新闻节目形式。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网民常将新闻联播隐喻为:一种不真实的美好。

 
参考文献及推荐阅读:
[1] 索伦森:悖论简史。
[2] 叶秀山,王树人:西方哲学史。
[3] 赵汀阳:论可能生活。
[4] 赵汀阳:千年观念故事。
[5] 赵汀阳:作为产品和作为方法的个人。
[6] 西美尔:时尚的哲学。
[7] 周濂: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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